close




轉自 Shireen《離家出走》日本背後碎碎唸 - Japan Notes http://www1.tsim.de/shireen/Away/15Japan/Notes/Notes.htm


 


不太相信什麼永恆的愛情、不變的未來,覺得愛情會變質,感情不可靠,宇宙裡最亮眼的星星也會有熄滅黯淡的一天,之於宇宙,渺小的連粒塵埃都不如的人,卻有著比星星單純發光還要複雜的生活,成天周旋在七情六慾、權利慾望、金錢遊戲當中的人,會有不變的永恆嗎?


 


京都青年旅館裡的夜晚,按照慣例的在飯後與泡澡前的空檔上網讀信,身後傳來陣陣熟悉又親切的談話聲,那是我小時後纏著阿嬤參加我的互助會時說的童言童語,是念小學時害我被罰錢的方言(那時不說是台語而是方言),是我曾經被我鄙視而不願意說的「無水準」,卻也是我在氣憤想罵人時最快脫口而出的母語-台語。在國外,聽到中文的機會不多,聽到台語的次數更是一隻手就夠數了,而聽到阿伯、阿桑不單是講台語,還是在向來只有年輕人咿咿哇哇吵的青年旅館裡講台語,這還是頭一遭。


 


快一年了,已經好久沒有聽到這麼正統道地的台語,那感覺好溫馨,似乎我不曾離家,似乎媽媽會在下一秒喊著「毋擱打電腦啊,好來食飯啊啦」 。我忍不住再次回頭偷偷地瞄一下,少說五十歲多跑不掉,這樣年紀的台灣歐吉桑、歐巴桑坐在電視正撥著CNN新聞、一群金毛獅王、金絲貓的少年阿斗仔跑來衝去的的大廳裡,著實突兀又不搭調,畫面不太諧和的像阿公、阿嬤坐在搖頭夜店裡般的好笑。我不是覺得他們夫妻倆好笑,而是好奇著通常這樣年紀的長輩,大部分都是跟著導遊領隊的旗子、雨傘後面走,就算不跟團,也會買好包飯店的自由行,從沒見過像他們這樣高齡且自助的台灣夫妻檔,還不可思議的住在這吵的不可開交的青年旅館和些瘋子混在一起,好想和他們聊聊天,停下讀著電子郵件的工作,轉身過去和他們坐在一起。


 


「阿伯、阿桑,來日本憩陶喔?真好哦!」除了前個月才在美國和同學「落」了幾句台語,已經快一年都沒有說到台語了,雖然剛開始有點憋腳,但「落」台語的感覺還是那麼的好,就像回到家裡般的熟悉一樣。


 


「哦!台灣來耶喔?講台語吶」阿伯推了推眼鏡,望著我笑。


 


「嘿咩!很久無講啊,一點轉不過來」我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一笑。


 


「昧啦講阿真好啊汝家己一人喔?」阿桑問我。


 


阿伯頭髮稀疏、有些花白,眼鏡鏡片中間彷彿有條線,是那種看遠讀近兩用型的眼鏡,身材中等,但黝黑的皮膚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常跑戶外登山健行的健康型阿伯。阿桑的眼鏡掛在胸前,短短中捲的頭髮,捲度很明顯,應該是出國前不久燙的,沒有阿伯的黝黑膚色,但兩人臉上同樣都有著歲月歷練所留下的線條。夫妻倆是台南人,濃濃南部腔調,一口字正腔圓的台語,阿伯已退休,特地帶著老伴一起出門走走,剛到的京都是第二站,之前已經在東京停留了五天。阿伯告訴我,他雖然不會英文,但會說些日文,以前來過日本兩次,兩次都不是跟團,全部自己打點、住青年旅館、自己煮食 。他很喜歡日本的廟宇,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廟宇裡面參拜,有時還住在廟裡面,早上跟著師父做早課,做完早課就到外面去走走看看,傍晚前再回到廟裡,吃完齋食後,還會在睡覺前再做一次晚課 。阿伯覺得這樣既可以參拜,又有很多自己的時間到處走走,比參加旅行團那樣趕鴨子的好太多了,正因為他覺得很棒,所以在退休之後的第一件事,就是為他們夫妻自己倆規劃一個他們的日本行。


 


「是啊!是啊!住在廟內面,真的好清幽,一點仔嘛不吵,雖然師父念經我聽攏無,可是心內感覺足好」阿桑說話時臉上神態,跟我阿嬤去廟裡聽完經回來的表情是一模一樣的心滿意足。


 


「小姐,汝嘛會使試試看,有吃有住,猶有聽經,無貴吶」阿伯也加入淨化人心的行列。


 


「我不行啦,聽師父念經,我會睏去,安咧歹勢啦面子漏了了不行啦汝怎麼想著來這住?咁無吵?」趕快把話鋒一轉,不要再在我身上繞。


 


阿伯說,他以前就住過日本的青年旅館,便宜又乾淨,這次雖然是帶著老婆一起出來,但還是決定住青年旅館,除了便宜,他也喜歡和年輕人住在一起,這樣他會覺得年輕很多,唯一就是辛苦老婆了,跟著他這樣跑。阿伯邊說,邊伸手握住阿桑的手,阿桑看著阿伯,點點頭的微笑著。看著一向是含蓄的老人家,面對著這麼多陌生人的公共場合中,絲毫不掩飾自己對另一半的愛憐,雖然只是很簡單的握手,但這對保守老人家來說,應該算是驚天動地的愛的表現。


 


「阮某啜我食苦五十多冬,即馬囡仔大漢啊,阮責任嘛了啊,我嘛退休啊,所以,阮卜扎阮某來去遊山玩水,阮嘛計畫要去坐愛之船喔!」阿伯緩緩的說著,講到愛之船時,眉開眼笑、深情款款的望著阿桑。


 


阿伯與阿桑兩人還是握著互相的手,阿桑話不多,大部分時間都是看著阿伯說話,偶爾微微的笑或是跟著一起點頭,當阿伯提到「愛之船」時,阿桑笑咪咪的猛點頭。我想,這笑意與頷首是代表著幸福與滿足吧,那個女人不希望自己被所愛的人寵一輩子?後來阿桑有提到,她不介意住青年旅館,只要是乾淨就好,但她就是很不喜歡睡上鋪床,爬上爬下的讓她好害怕會跌下來,「老人家,骨頭脆,禁不起摔」阿桑這樣說。


 


「這客滿啊,伊講無下腳眠床,阮著自己細膩吶」阿伯輕聲細語的對阿桑說。


 


「我知影啦,我自己嘛驚踏落空跋落去」阿桑用她的另一隻手輕輕拍著阿伯握著她的手。


 


京都青年旅館都是大通鋪,沒有小房間,所以都是男女分房,他們夫妻倆可能是晚到,下鋪床都已經被搶走了,阿桑只好睡上鋪。「對啊!我的是下鋪床,為什麼不和阿桑換一下呢?」讓都快六十的阿桑爬上爬下的,真的是很危險。我告訴夫妻倆,我可以把下鋪床和阿桑對調,櫃檯那邊我去說一聲就好。


 


「咁有影?小姐汝卜和我換?費氣啦歹勢」阿桑很傳統的說著不好、不要、麻煩之類的客套話。


 


「毋好啦!互汝尚麻煩,毋好啦!」阿伯也跟著一起說不好。


 


我們就是這樣,好客氣,什麼事情剛開始都是不好啦,麻煩啦,怎麼好意思,就像在公車上讓座一樣,其實是被讓坐的人都是想要坐下的,但就一定要比畫個幾下太極拳,推來拉去、來回個好幾次,似乎這樣才不會失禮?如果在歐美,同樣的態度,要讓座的人只會說一聲「不要啊?那好吧!」,馬上又坐回去座位上,根本不浪費時間再說第二次 。就像我在英國語文學校的日本同學,為了不失禮,說了「不餓」,不料寄宿媽媽根本不玩這招划拳,讓她沒得接口,結果只有餓肚子的份。


 


「無要緊!無要緊!我啊少年,腳手快,爬來爬去無要緊!」我雖然也不再是年輕少年仔,但比起加來超過百歲的夫妻倆,我還算是年輕力壯的。


 


「安咧阮著向汝謝多謝咧!小姐汝人真好心」阿桑笑的很開心,臉上的皺紋又多了好多條,看來是很高興有下鋪可以睡。


 


阿伯因為不好進去女生的寢室,所以我自告奮勇的去幫阿桑搬行李,爬到上鋪把阿桑的傢俬遞下來,也順便問阿桑要不要把床單拆過去換,還好阿桑嫌麻煩說不用,不然又拆又舖的我也是懶。上下爬了一次後,感到和阿桑換床鋪是個睿智的決定,我這自認少年仔都覺得怕滑腳,更何況是年過半百又第一次自助的阿桑?希望她不會被這青年旅館給嚇著,希望她一直和阿伯快樂的旅行。阿桑的行頭以婆婆奶奶的標準來看,其實不算多,就一只大皮箱,把所有東西都先塞進去大皮箱,也就打包完畢。


 


因為男女不但分房,還分樓層,唯一能見面的地方就是一樓大廳、餐廳及交誼廳,館方在晚上提供免費茶水及咖啡招待房客。阿桑說她一人待在房間也無聊,寧願去大廳找她老伴聊天,雖然年輕人在那裡嘻嘻嘩嘩的很吵,可是只要是和她老伴在一起就聽不到了,我覺得這樣像是鵲橋相會般的浪漫。阿伯細聲的問著阿桑要不要喝茶?阿桑點點頭,阿伯就去幫她泡了杯熱茶,他們夫妻倆坐在大廳裡的小咖啡桌旁,阿伯時興的喝著咖啡,阿桑則是小口小口的餟著熱茶。兩人都戴起了老花眼鏡,阿伯拿著書和些小手冊在為阿桑講著隔天要去參訪的廟宇,阿桑邊餟著茶,邊點頭的聽,兩人偶爾互相面視而笑,也許是談到前幾天發生的趣事吧。阿伯與阿桑牽手走過四十多個年頭,已經習慣了有彼此在身邊,我想這幾天的分房而眠一定讓他們夫妻倆不好受,老人家也許沒有年輕人的枕邊繾綣,但這麼多年來的鼻息相聞,說不定連對方一翻身都知道是要起身喝水、還是去放水,這種溫和卻又像濃茶的後勁甘醇,老夫老妻一起走到這裡,我想不容易吧。


 


在歐美旅行時,旅遊人口中的老人家比例也不輸給年輕人,他們認為退休了就該好好享受,爺爺、奶奶手牽手的到處走,看的我好生羨慕。羨慕他們已經牽著手走過前面辛苦的半輩子,而他們還要繼續牽著手一起走完剩下後半生的幸福,有多少人有幸可以牽著另一隻手走過一輩子?阿伯和阿桑的前半輩與許多人一樣,早期的生活不富裕、物資匱乏,每天賺吃穿的就夠忙了,那還有心情和閒錢好出門「去憩陶」?阿伯打趣的說,他不要在家帶孫子,好不容易做到退休,也還幸運的兩個老的都還走得動,不趁還勇健時多走走,多陪陪老伴,難道真要待在家裡含飴弄孫的等著佛祖派蓮花座來接人啊?(當阿伯說到這裡時,阿桑趕忙「呸呸呸!黑白講!」)


 


欽佩阿伯的豁達,還有他懂得享受生活的人生哲學,更羨慕阿桑,有著疼惜自己一輩子的先生他們倆已經牽手很久了,也會再繼續緊握下去,即使有那麼一天,有一隻手不得不先放掉,但放掉的只是有形的手,而那曾經被彼此緊握的溫暖濕潤,卻早已深深的烙印在彼此的手心裡我想,這應該就是永恆吧。



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八個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